我在浦城尋古道
兩名遊客站在楓嶺關頂欣賞福建群山的風景。千餘年來,無數客商經此出入閩浙。
從福州出發,沿京臺高速公路抵達浦城,記者花了4個小時;212年前,林則徐用了22天。那一次,他從福州洪山橋頭登船,在連日陰雨中溯閩江而上,于浦城“束裝登陸”,離開福建前往北京赴任,開啟了經世救國的政治生涯。
古時,從福州去北京,為什麼要經過浦城?
攤開中國東南的地圖,福建西邊的武夷山、北邊的仙霞嶺在閩浙贛三省交界拼出一個凹槽,浦城就像是一枚榫頭,從福建北部凸出,緊緊嵌入凹槽裏。榫頭中心的浦城與卯槽底部的浙江省江山市之間,有一條曲折的細繩,南北縱貫仙霞嶺,把東西走向的兩條大江——閩江和錢塘江牢牢地拴在一起。
這條山地細繩就是古代閩地溝通中原乃至京津地區的必經之路——仙霞古道。
一條路
從浦城縣城的南浦碼頭出發,沿國道205線開車1個小時,才能抵達盤亭鄉的深坑村。
“入閩第一關”“仙霞古道”,兩塊巨石分別刻著幾個大字,矗立在村中一處山坡,一條寬不過兩三米的石徑,從旁蜿蜒而上。卵石拼砌的路面十分平整,幾隻散步的農家雞遇見陌生人,倏忽躲進路旁的籬笆,留下幾叢青草在路石縫裏搖曳招手。
“仙霞古驛道長120公里,在浦城境內45公里,兩頭連著江山和浦城,所以也叫江浦驛道。”瘦小的老趙一邊介紹,一邊領著記者走上古道,“這是古代福州通往京城的必經之路,而通京驛道是規格最高的驛道。”
老趙名叫趙真友,是浦城縣博物館研究員。在浦城做了40年的文史研究,年逾古稀的老趙對仙霞路的歷史信手拈來。
在成為驛道前,仙霞路早已存在。仙霞嶺上本無路,從秦漢至唐,中原王朝多次用兵福建,走的人多了便有了路。宋室南渡後,朝廷招募民伕“以石甃(修砌之意)路”,仙霞路才以驛道的身份登載史冊。
這道陸上橋梁,使閩江與錢塘江流域得以溝通:南端的浦城南浦渡口,下閩江可直趨福州;北端的江山清湖渡口,順錢塘江可抵杭州,再沿大運河直上京津。這條交通線全程幾乎都是水路或通衢大道,安全又舒適——唯有翻山越嶺的仙霞路除外。
“通京驛道也叫作官馬大道,仙霞路上卻行不了車、騎不了馬。”趙真友指著面前直上青山的石階説,“但它是福建通往京城最快的路,高峰時,每天有幾千人經過。”
嶺陡路險,無論仕宦豪商或是販夫走卒,都要靠自己的雙腳去行走。行路難,也給途經仙霞路的文人留下了深刻印象:張九齡、蔡襄、王安石、楊萬里、辛棄疾、徐霞客、袁枚等都曾灑下汗水與詩文。陸游由此入閩做官,宿仙霞嶺下,嘆道“吾生真是一枯蓬,行遍人間路未窮”;朱熹經此出閩講學,望山嶺脈脈,感慨“道出夷山鄉思生,霞峰重疊面前迎”……
唐宋以後,福建的“海上絲綢之路”繁榮發達,仙霞路逐漸成為其主要的內陸運輸線之一。明清海禁,海路斷絕,江浙客商只能轉向內陸“以達閩海”,給仙霞路添了許多熱鬧。江浙的絲綢、茶葉,江西的陶瓷,閩海登陸的香料、藥材,福州的鹽,浦城的大米,都在挑夫的肩上南來北往。
天氣微涼,記者輕裝而行,依然滿身大汗。難以想像,“鐵肩、銅腰、鋼腳板”的挑夫擔負著百多斤貨物行走古道,該是何等辛苦。
商貿的發達也使浦城成為“入閩咽喉、東南鎖鑰”。南浦溪畔人聲嘈雜,陸續建起江西、全浙、三山等5家會館,扎堆的江山商戶綿延成600多米長的江山街。
長亭外,古道邊,芳草碧連天。在老趙的述説聲中,我們穿過蔥翠的山林和齊整的菜地,在一道爬滿藤蔓與蒼苔的關墻前止步。這是閩浙交界的楓嶺關,穿過拱形關門,即到達江山廿八都鎮浮蓋山村。
新中國成立後,為衝破關山阻隔,福建人從未停止開山劈海。建設205國道時,浦城到江山的公路大致沿用了仙霞路的走線,穿山架橋、截彎取直。仙霞路從此作了古,成為“仙霞古道”。曾經的七尺官道在荒草中瘦成一莖石藤,又被現代公路段段割碎,散落于山嶺。位於大山深處的浦城,也逐漸淡出主流經濟圈的視野,從明清時的“富庶繁華,擬於都會”,一度淪為福建的貧困縣。
在趙真友看來,“仙霞古道就是浦城發展歷史的一道縮影”。
一村人
“深坑深萬丈,盤亭在天上。”
佇立楓嶺關頭,回首來時路,深坑村在盤亭鄉的群山底部,被翠竹遮掩。深坑,顧名可知其偏僻。村雖小,東北連浙江、西北臨江西,雞鳴聞三省。
人與古道,在歲月中共生共長。軍旅、仕宦、客商、挑夫在仙霞古道上川流不息,沿線逐漸形成村鎮,深坑就是其中之一。這個只有770多人的小山村,卻有28個姓氏,不少人來自周邊的浙、贛。
深坑村民黃孝清的祖輩就是150多年前從江西廣豐遷來,在深坑紮下了根。“小時候,這條古道熱鬧得很。”59歲的黃孝清回憶。
還是半大小子時,黃孝清就扛著毛竹竿、擔著山藤,走7公里的古道到楓嶺關隔壁的江山廿八都鎮售賣。那時雖有江浦公路,但村民出行更願意選擇距離更短的古道:古道串著閩浙兩省多個村鎮,村民世代聯姻交好,一路還能呼朋喚友。
隨著時代發展,年輕人紛紛走出深坑外出闖蕩。風雨裏,山村漸漸寂寥,古道年久失修,泥沙淤積、多處坍塌,鬆動的路石或散落于山野,或壘進農家的豬圈。漫山楓樹也不知何時沒了影,空有楓嶺之名殘存。
2015年,深坑村啟動美麗鄉村建設工作,時任深坑村黨支部書記的黃孝清召集村“兩委”和村民代表,大會小會開了無數。大家一起討論,深坑的美麗鄉村要怎麼建?從哪建?村裏那段殘存的仙霞古道最先被提起,“古道是深坑最寶貴的文化和地標,也是外出年輕村民的記憶和鄉愁”。
討論完畢,説幹就幹:村集體收入有限,村幹部四處化緣,爭取項目資金;人手不夠,留在村裏的中老年勞力自願投工投勞;材料不足,就地取材或到山下的盤亭溪裏揀卵石;缺少故事,找趙真友幫忙提供文史資料……
花費兩個多月時間,村民將1.5公里長的古道修舊如舊,沿途遍植楓樹苗,以期恢復楓嶺舊景。保護古道被寫進深坑村村規民約的第一條,村幹部定期巡查,村民也執行得認真:2017年,一段3米長的古道路沿在雨後坍塌,原來是一戶農戶修整農地時侵害了路基,雨水沖泡導致了坍塌,在村“兩委”、黨員代表的調查和監督下,該戶村民馬上修復了受損的古道,並在村民代表大會上承認錯誤。
古道連心。深坑村民自發保護古道的舉動,影響了一關之隔的浮蓋山村。黃孝清指著楓嶺關邊一片片齊整的菜地、果園説:“這都是浮蓋山村的地。修復古道,他們非常支援,主動配合清理農地、圍起籬笆,沿途的樹木也交給我們統一管理。”
同時,古道沿線的深坑村、浮蓋山村等閩浙6個村莊組成“二省黨建互聯共建聯盟”,通過黨建優勢互補、資源共用等方式加強互聯互動。如今,聯盟在兩省交界形成了小型的竹加工産業集群,越來越多年輕村民回到家鄉創業就業。深坑村民把自己的土特産品送去廿八都的旅遊景點商店售賣,浙江山村的農産品也通過深坑村做電商的年輕人推銷出去。
“我們這些鄰近的村莊間非常和諧。”黃孝清説,“沒有什麼事是不能在古道上解決的。”
村民的努力也為古道和深坑贏得更多關注。去年,盤亭鄉先後投入160多萬元對古道深坑段進行全面修復和旅遊設施升級。深坑古道迎來了一撥撥周邊的“驢友”,外出的村民也會打開手機給朋友們看,“我老家有條古驛道,要不要跟我一起去走走?”
深坑有了名氣,村民有了底氣,黃孝清松了口氣。已近退休年齡,村中職務交棒給了有能力的年輕人,自己每天巡一巡古道,看一看熱鬧。
去年底,省文旅廳印發《福建省古驛道文化旅遊專項規劃》,歸納整理福州—浦城仙霞關古驛道等6條古驛道主幹線路,福建古驛道的文旅産業發展藍圖逐漸清晰。黃孝清又開始幫村裏張羅,打算把古道沿線的舊村居改造成遊客驛站和古道博物館。
一座城
沿古道覓“新路”的,不只是深坑人。
2015年,就在深坑村民為修復仙霞古道擔沙挑石的同時,古道南端終點的南浦溪畔,李天保和妻子陳雪芳正思考著恢復大口窯的千年窯火。
“85後”陳雪芳是浦城水北街鎮黃碧村大口窯人,從小生長在窯山遺址之上。第一次隨妻子到訪大口窯遺址,李天保看見“宋朝的瓷器碎片堆成了山”,心動不已。2017年,兩人正式脫手廈門的教培事業,回到10多年沒人住的村中老宅鑽研大口窯青白瓷。創業並不容易,兩人不停嘗試燒制産品,甚至“燒沒了”廈門的兩套房子,直到將青白瓷傳統製作技藝與現代時尚元素相結合,方才打開局面,陸續推出數百款創新産品。
類似這樣拂去千年塵土“煥新上架”的,還有浦城的大米、古法包酒、丹桂茶等,它們雖已不再通過古道流轉,卻在東南通衢中抵達更多消費者身邊。浦城正安步于數千年的文化古道,探索新時代的復興之路。
千餘年時光裏,古道一途,有詩人長吟,浦城一處,有文人輩出,當地收集整理出相關詩詞1.2萬篇,贏得“中華詩詞之鄉”的美名;以南朝江淹“夢筆生花”典故命名的夢筆山下,建起浦城美術館(范迪安美術館),藏有浦城鄉賢、中國美協主席范迪安等一批國內知名藝術家捐贈的畫作、藏品、圖書,中國傳統文化與現代藝術空間的完美結合令人嘆為觀止,吸引人們專程奔赴打卡;浦城與漳浦、霞浦等歷史文化名城共同簽訂“三浦並臻”文化聯盟協議,豐富縣域百姓精神文化生活……
今天,在溪流裏浮沉的南浦碼頭已褪去喧囂,成為居民戲水散步的公園;江山街已改名建設街,定居於此的江山人早作了浦城人,也把吳語融進浦城方言裏;江山街頭,福州旅浦同鄉所建的三山會館幾經修葺,曾是浦城博物館所在,也是趙真友工作了好些年的地方。
無事時,老趙常常背上包,包裏裝上白酒、小菜,一個人下鄉去。走得倦了晚了,他就在古道旁找戶農家借宿,與年長的村民邊喝邊聊邊記,古道沿線的人文風物足足寫滿了七八本筆記。
趙真友的記述和文章,讓浦城和仙霞古道漸漸回歸公眾視野。而老趙本人則被視作浦城歷史文化的“本地通”,被當地人熟知。
記者結束在浦城的採訪時,正值全國第四次文物普查,趙真友又跟隨縣文物普查隊走進了浦城的山野。“趁現在還能走得動路,我想多做點事,讓更多年輕人知道浦城的故事。”老趙説。
故事很多。路,也還長。(記者 張永定 徐文錦 朱子微 文/圖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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